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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尔克斯女士们,先生们,我们将成为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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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时间:2021/12/21 14:19: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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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西亚·马尔克斯

参议员奥内西莫·桑切斯遇上他一生最心爱的女人劳拉·法里纳的时候,他距离死期还有半年零十一天。他认识劳拉的地点是在总督玫瑰园。那是个毫无价值的小村庄,一到天黑就充当远洋走私集团的秘密船坞;而一到白天,面对炎热和浩瀚的大海,它就像沙漠中最无用的死角;它偏僻之极,因此不会有人想到村里会住着什么可以改变别人命运的人物,甚至连“总督玫瑰园”这个名字都像是嘲讽。因为村里惟一可见的一支玫瑰还恰恰让参议员奥内西莫·桑切斯在他认识劳拉的下午给摘走了。

在四年一度的竞选活动中,总督玫瑰园是不能不去的一站。上午,喜剧团的几辆大篷汽车就已经开进村里,接着来到的是几辆卡车,里面装着花钱租来的印第安人,那是为了给群众集会充数从一些村庄里拉来的。快到十一点的时候,在音乐、鞭炮和随行人员的欢呼声中,草莓点心颜色的部长级轿车来到了。参议员奥内西莫·桑切斯在空调轿车里心情愉快,不慌不忙,但是,车门一开,一团热浪迎面扑来,他那丝绸的衬衫一下子就湿透了,仿佛被紫米粥浸泡过似的。他立刻觉得自己衰老了许多,感到从来没有过的孤独。实际上,他仅仅在世界上活了四十二年,早年毕业于德国哥廷根大学,获得冶金工程师头衔;他还坚持不懈地阅读蹩脚翻译的古希腊、罗马的经典著作,虽然毫无成效。他娶了一个容颜亮丽的德国姑娘为妻,生下子女五人;家中人人欢喜快乐,而他是全家最幸福的人,直到三个月前医生宣告下一个圣诞节他死期将至。

在群众大会准备工作结束之前,参议员有一个小时可以独自在为他预订的民宅里休息休息。上床前,他在饮用水里插上一朵穿越沙漠时还保持鲜活的天然玫瑰花;中午,他吃了随身携带的干粮,以便避免吞下没完没了的炸羊肉;接着,在规定的时间之前,服下几片止痛药,为了赶在疼痛前面得到治疗。随后,他打开了距离吊床很近的电扇,脱光衣裳,在玫瑰的阴影下躺了十五分钟。为了不在打盹时思考死神的事情,他尽极大努力自由遐想。除去医生之外,没有人知道他死期已定,因此他决心独自忍受这秘密的煎熬,绝对不改变生活方式,这不是出于高傲,而是因为羞耻。   

下午三点,他再度出现在群众面前时,稳重、清洁,下身是亚麻长裤,上身是绣花衬衣。由于服下了止痛片而精神振作,他觉得完全控制住了自己随心所欲的念头。但是,死亡的侵蚀比他估计得要恶劣得多,因为他在登上主席台时感觉到,自己对那些争先恐后与他握手的人们有着奇怪的蔑视态度,而且不像以往那样同情成群结队的赤脚印第安人。他们的脚板几乎难以忍受破烂广场上碎石子滚烫的烧炙。他挥挥手,请大家停止鼓掌,那手势里几乎有愤怒的成分。他开始讲话了,没有表情,眼睛注视着热气升腾的大海。他声音缓慢而深沉,有着静水般的品质。但是,凭借记忆背诵和多次重复的演说辞,从来没有让他有说真话的感觉,而是与马可·奥勒留回忆录第四卷的宿命论见解唱反调。

百年孤独

作者:[哥伦比亚]加西亚·马尔克斯,范晔译出版社:南海出版公司出版时间:-8

他是这样开始的:“我们来到这里是为了战胜自然,推翻对自然世界的全部信仰。我们将不再是祖国的弃婴,不再是饥寒交迫的孤儿,不再是我们自己土地上的囚徒。女士们,先生们,我们将成为新人,成为伟大而幸福的人。”

这是他杂技班子的老俗套。就在他讲话的同时,下面的助手们向空中大量抛撒纸鸟,它们获得了生命,在主席台上空盘旋飞舞,随后向大海飞去。与此同时,另外一些人从大篷车里搬出不少用毛毡制成叶子的舞台树木一一布置在群众身后的硝石地面上。最后,他们组装起一堵纸板墙,上面画着有玻璃窗户的红砖住宅。于是,用纸板墙遮挡了真实生活里的破烂茅屋。

参议员拉长了演说的时间,引用了两句拉丁文语录,给下面弄虚作假的人们赢得了工夫。他许诺给人们弄来造雨的机器、可移动的高原牲畜养殖场、可以帮助蔬菜在硝石上生长、帮助三色堇种植在窗台上的幸福油。当他看见自己虚构的世界已经完工,便用手一指,大声吼道:“女士们,先生们,看啊,那就是我们的生活!”

群众纷纷回头看。一艘画在纸上的远洋轮船缓缓驶过住宅群的后面,轮船的高度超过了虚构城市的最高屋顶。只有参议员本人站在主席台才发现:这座虚构的城市,由于多次组装和拆卸以及转移地点,已经被风吹、雨打和日晒折磨得千疮百孔了,它简直与总督玫瑰园一样的贫穷、陈旧和凄凉。

纳尔逊·法里纳十二年来第一次没有去拜见参议员。他躺在床上听参议员演讲,瞌睡中他听见片言只字;他住的是未经刨光的木板房,屋顶铺盖的是新鲜树枝;房屋是他亲手所建,就是这双药剂师的手曾经动刀肢解了自己的第一个妻子。判刑不久,他就逃出了卡耶拿监狱,在帕拉马里博与一个漂亮又泼辣的黑姑娘一见钟情,两人登上一艘运载着天真村姑们的大船,后来出现在总督玫瑰园里。纳尔逊与黑姑娘生下一女。不久,黑姑娘患病去世,没有像纳尔逊第一个女人那样被埋葬在菜园里充当肥料,而是身体完好地葬在地方公墓里,碑上刻了她那荷兰后裔的名字。女儿继承了母亲的肤色和身材,从父亲那里继承了金黄色、吃惊的大眼睛。父亲有充分的理由认为:他养育了世界上最美丽的姑娘。

纳尔逊·法里纳在参议员奥内西莫·桑切斯第一次搞竞选活动时就和他认识了。从那时起,纳尔逊就恳求参议员帮助弄一张假身份证,以便摆脱追捕的危险。参议员和蔼可亲,但是坚持原则,拒绝了纳尔逊的要求。纳尔逊多年来都不肯死心,一有机会就用各种不同的手段重申自己的要求,但是,他每次得到的答复都是否定的。因此,这一回,他躺在吊床上了,认定自己会活活烂死在这个炎热的海盗窝里。他听到最后的掌声时,便探头出去,越过栅栏的木桩上方,看见了闹剧的背面:纸板建筑的支柱,道具式的树木支架,推动轮船活动的隐蔽魔术师们。纳尔逊忿忿然地骂了一声“呸”。

他说:“真臭!政治空话。”

一桩事先张扬的凶杀案

作者:[哥伦比亚]加西亚·马尔克斯,魏然译出版社:南海出版公司出版时间:-6

参议员在演讲之后,像往常那样,在音乐和爆竹声中,在村里的街道上散步。村民们前堵后追,争先恐后地向他讲述着自己的苦难生活。参议员和颜悦色地倾听着人们的诉说,总能找到安慰大家的方式,而用不着困难地施恩。有位妇女爬上一家屋顶,身边有六个年幼的子女,她声音洪亮地压倒人们嘈杂的说话声和震耳欲聋的爆竹声,喊道:“参议员,我的要求不多,仅仅要一头从二十公里外运水的毛驴。”

参议员注视着她身边那六个肮脏、瘦弱的孩子,问道:“您丈夫是干什么的?”

那女人幽默地回答说:“他本来是去阿鲁巴岛发财的,结果找到的却是牙齿上镶钻石的洋女人。”

女人的回答掀起人群里一阵狂笑的轰鸣。

参议员决定:“好吧,我送你一头驴。”

片刻后,参议员的一名助手给那女人家中送去一头运水的驴,那驴背上用火漆写了一条竞选标语,为的是让人们永远不要忘记:这是参议员的礼物。

在街道上短暂的漫步中,参议员还有其他一些小小的表示。此外,他还给一个病人喂了一勺汤,这是为了一睹参议员的丰采,大家特别把病号连带床铺一起抬到街门口的。参议员走到最后一个街口时,透过栅栏,看见纳尔逊·法里纳躺在吊床上,一副灰头土脸、萎靡不振的样子,但是,参议员还是跟他打了招呼:“你好哇。”

纳尔逊·法里纳在吊床上翻了一个身,让参议员清楚地看见了他那琥珀色目光中悲伤的神情。

纳尔逊用法语回答说:“我嘛,您是知道的。”

他的女儿劳拉听见参议员问候的声音,跑到院子里来了。她身穿一件乡下人的家常便服,头上用彩带梳了一个发髻,脸上搽了防晒霜。尽管她衣着邋遢,仍然可以看出那是个绝色佳人。参议员惊讶得喘不上气来。

参议员叹息道:“妈妈的,老天爷怎么造出这么一个尤物来!”

当夜,纳尔逊给女儿穿上最漂亮的衣裳,吩咐她去见参议员。两名手持步枪的武警,在一幢借来的住宅门口打盹,这时发觉劳拉来到眼前,便命她在门厅里惟一的椅子上坐下等候。

这时,参议员在后面的房间里与总督玫瑰园的主要人物开会:道出演讲中隐藏的真话。出席会议的人物与沙漠里每个村庄开会的人们极其相似,以至于参议员本人都非常厌烦这些晚间会议了。房间里闷热极了,他的衣裳完全浸泡在汗水里,因此试图让嗡嗡叫的电扇热风吹干衣裳。

参议员说:“咱们当然不能拿纸鸟当饭吃。各位都明白:假如真有一天在这个羊粪圈里长满了花草树木,假如真有一天水池里出现了鲱鱼,而不是现在的臭蛆,那么无论你们还是我在这里就没有什么好干了,明白吗?”

没人吭声。参议员一面说话,一面从台历上撕下一页纸片,用双手折叠成一只蝴蝶。他毫无目的地借助电扇的风力让蝴蝶飞翔。蝴蝶在房间里盘旋,最后从半开的窗户飞出去了。参议员在死神串通协助下克制着继续说。

他说:“因此,我就不用再重复各位心中已经十分有数的事情了:让我再次当选,你们比我赚的更多,因为我厌倦了这里的脏水和臭人,我完全可以离开,而你们各位可是要依赖他们活着的啊。”

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

作者:[哥伦比亚]加西亚·马尔克斯,陶玉平译出版社:南海出版公司出版时间:-6

劳拉看见纸蝴蝶从窗户里飞了出来,看见纸蝴蝶的只有她一人,因为门厅里的武警已经怀抱着步枪在椅子上睡着了。纸蝴蝶飞了几圈之后完全散开了,撞在墙上,贴住不动了。劳拉努力用指甲要把纸蝴蝶抠下来。后面房间里的掌声吵醒了一个武警,他发觉了劳拉的无用尝试。

他昏昏欲睡地说:“那是抠不下来的。它是画在墙上的。”

开会的人们纷纷走出房间的时候,劳拉又回到椅子上坐下了。参议员站在房间门口,手扶着门把,等到门厅里只剩下一个姑娘时,他才认出那是劳拉·法里纳。

“你在这里干什么?”

“这是我父亲吩咐的”,她说。   

参议员明白了。他瞅瞅打盹的武警,又仔细看看劳拉:她那惊人的美貌远远压倒了他身上的病痛;于是,他得出结论:死神已替自己做出决定。

他对她说:“请进。”

劳拉惊奇地站在房间门口,望着屋内的景象:几千张钞票在空中飘舞,好像蝴蝶一样在飞翔。可是,参议员关闭了电扇,钞票失去支持,纷纷落在房间的东西上。

他微笑着说:“看见了吧,连狗屎也会飞呀。”

劳拉在学生用的板凳上坐下。她的皮肤光洁,颜色像原油那样浓;头发犹如小马鬃;大眼睛比阳光还明亮。参议员追随着她的视线,最后落到了那朵被硝石弄脏的玫瑰上。

他说:“那是一朵玫瑰。”

“知道。”她说,口气里有一丝犹豫,“我在里奥阿查见过。”

加西亚·马尔克斯

参议员在一张行军床上坐下,一面说玫瑰,一面解开衬衫的纽扣。在他以为是心脏的肋骨上,有个海盗式的文身:一颗被箭射中的心。他把湿透的衬衫扔在地上。然后,他要求劳拉帮助他脱掉高帮皮鞋。

她在床前跪下。参议员仍然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一面暗暗思量。就在她解开鞋带的同时,他想:这样的见面谁会运气不好呢?

他说:“你还是个孩子啊。”

她说:“不对。到4月份,我就满十九岁了。”

参议员感兴趣了。

“哪一天生日?”

“11号”,她说。

参议员觉得舒服多了。他说:“咱俩都是白羊座。”然后,又笑着补充道:“这是孤独的属相。”

劳拉没有注意他的话,因为不知道应该怎么对付那双高帮皮鞋。而参议员则不知道应该怎么对付劳拉,因为他不习惯这种意外的恋情;再说,他也意识到这次会面的起因有些卑鄙。仅仅为了争取时间在考虑考虑,他用双腿夹住劳拉,双手搂住她的细腰,然后仰面向床上倒下去。这时,他方才明白她连衣裙里面没有穿内衣,因为她身上散发出一种山鸟的暗香。但是,她心里害怕,浑身紧张,一直在冒冷汗。

“没有人喜欢咱们”,他叹息说。

劳拉想开口说点什么,但是呼吸急促,难以开口。为了帮助她,参议员让姑娘躺在自己身边,熄了灯,房间顿时陷入玫瑰的阴影之下。她已经决定听从命运的慈悲。参议员慢慢地抚摸着她的全身,用手指寻找她的宝库,但是,在他预期的地方却碰上了一个铁家伙拦路。

“这是什么东西?”

她说:“一把锁。”

“胡闹!”参议员叫道,愤怒之极,明知故问:“钥匙在哪里?”

劳拉松了一口气。

她回答说:“我爸爸拿着呢。他告诉我,让我对您说:您派个亲信拿着您的亲笔信,写明保证解决他的问题,他就把钥匙给您的亲信。”

参议员紧张起来了。他气哼哼地嘟囔道:“这个法国鬼子,乌龟王八蛋!”接着,他闭上眼睛,放松一下;黑暗中,心里有个声音提醒他说:“想想吧:无论你,还是别的什么人,时间不长就会死的;用不了多久,你们连名字都剩不下了。”这话令人不寒而栗。他等着寒战过去。

这时,他问:“告诉我:人们怎么说我?”

“完全说真话?”

“完全说真话!”

劳拉鼓起勇气说:“好吧。大家说,您比别人都坏,因为您与众不同。”

参议员没有生气。他沉默了好长时间,眼睛闭着;再次睁开时,他好像从最隐秘的本能深处回到了眼前。

他狠狠地下决心说:“鸡巴玩意儿!告诉你那个王八爹:他的事我给办。”

“您乐意的话,我自己去拿钥匙”劳拉说道。

参议员拦住了她。

“忘掉钥匙吧。”他说。“陪我睡一会儿。孤独的时候,有人陪伴可真好。”

于是,她把他搂在怀中,眼睛盯着玫瑰。参议员抱住她的细腰,面颊藏在她那山鸟般的腋窝下,他在恐惧面前退让了。半年零十一天之后,他死的时候就会是这个姿势,那时劳拉·法里纳会公开这件丑闻,歪曲并抨击这件丑闻;由于临死时已失去她,他愤怒地哭个不停。

加西亚·马尔克斯(GarcíaMárquez),哥伦比亚作家,魔幻现实主义文学代表人物。年出生于哥伦比亚马格达莱纳海滨小镇阿拉卡塔卡。童年与外祖父母一起生活。年随父母迁居苏克雷。年考入波哥大国立大学。年进入报界。五十年代开始出版文学作品。六十年代初移居墨西哥。年出版《百年孤独》。年获诺贝尔文学奖。其作品被认为是“20世纪的文学标杆”,影响滋养了几代中文作家。

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百年孤独》《霍乱时期的爱情》,中篇小说《一桩事先张扬的凶杀案》《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短篇小说集《世上最美的溺水者》《礼拜二午睡时刻》,自传《活着为了讲述》,非虚构文学作品《一个海难幸存者的故事》等。

(本文原标题:《爱情总比死亡更远》,加西亚·马尔克斯

著,赵德明

译,转自


本文编辑: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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